魂依

穆王二年夏天,我路过营丘,顺便去看望巫苋。我认识的与外族成婚的巫族人中,只有她的婚礼我曾经有幸参加。

巫苋原本在八隅城接引厅任二等接引史,这样才与人族的商人璩鱼认识,后来经预备长老巫昊同意,施行了人化之术,嫁给璩鱼,从昆仑搬到营丘居住。她成婚后,我曾经来探望过她一次,看上去过得很好,距现在大约已经有五年的时间了。

听说我来,巫苋亲自出来迎接,穿着庄重的礼服,佩带玉冠玉璜,就象还在巫族时一样。然而脸颊凹陷,看起来比五年前苍老了很多。她用巫族的礼节向我行礼说:“成婚后跟着夫君住在这里,以前认识的人几乎没有再见到过,能见到您,实在是让人高兴啊!”命令奴仆奉上泉水和鲜果,说:“虽然离开昆仑很久,以前的饮食习惯始终不能改变。仓促中没有备下好酒,请您暂时忍耐。”

我说:“难道璩鱼也不喝酒了吗?”

巫苋勉强笑着说:“我不喜欢他沾染酒气,因此他也就改变了这个嗜好。”

我观察她的样子似乎不愿意我就这个问题问下去,于是改口问:“璩鱼的生意现在应该越做越大了吧?”

巫苋说:“借祖神的庇佑,还过得去。”

我说:“璩鱼现在到了哪里呢?我最近需要收集一些种子,或许可以请求他的帮助。”

巫苋吞吞吐吐地说:“他现在年纪大了,不想再到处走动,在各地间往来交易的事都交给下属去做。”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巫苋的语气非常软弱无力,一听就知道是假话,实在令人生疑。我于是说:“那真是太好了,不如叫璩鱼出来,虽然只有泉水,但好友相聚谈话,也足以令人快乐了。”

巫苋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说:“他现在身体不太舒服。”

她说谎的本事实在是算不上高明,推脱得也太过明显,反倒显得事情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我说:“正好我身上带有可以治疗疾病的灵药,可以解除他的痛苦。”

巫苋再也找不到理由推脱,只好带着我进入内庭,神色间非常不高兴,一路都没有开口说话,一直来到他们的房间。

巫苋推开门,自己先抢先进去,动作非常匆忙,身上的玉饰都因此叮当乱响,对巫族人来说,这已经是非常失礼的事了。璩鱼盘坐在几前,正专心在竹简上书写,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巫苋说:“夫君,妖乐阵央大人来探访您了。”伸手搀扶着璩鱼,让他站立起来。璩鱼行动有些迟缓,看向我的时候,眼睛里没有神采,慢慢地照着巫族的礼节向我行礼。我说:“璩鱼老弟,你连礼节都遵从她的族礼,可见你对夫人实在是非常敬重啊。”

璩鱼含糊地答应,又伸手示意我坐下。巫苋紧紧地偎依在璩鱼身边,说:“夫君生病后,发不出声音,难以与别人交谈,因此现在很少外出。”

我与巫苋随意交谈了几句,暗中留意璩鱼的反应,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我在说什么,一直看着巫苋,只要巫苋停止说话,他就会露出非常关怀的神态。这完全不象是以前的璩鱼啊!反复多次以后,我觉得这不象是出于璩鱼自己的意志,反而象是受到了某种命令。

这时仆从进来,奉上温热的酒,酒送到璩鱼的手边,他却不知道接下,仆从不慎打翻了酒,泼了他一身,热气蒸腾,他好象完全没有感觉,坐着一动也不动,反而是巫苋立刻尖叫,好象被烫伤的是她。我觉得不适宜再呆下去,于是起身告辞。

巫苋送我到门口,我看她心神不属,言语混乱的样子,忍不住问她:“您的心魂都在你夫君的身上吗?”

巫苋脸色变得好象死人一样,良久才说:“还是瞒不了您的眼睛啊!”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便故意用意义模糊的辞句试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要走到这一步呢?”

巫苋流下眼泪说:“我与他成婚七年,操持这个家业没有出过差错,他的要求喜好我都尽力满足,两个孩子也知礼懂事,自己询问自己,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然而他却不顾婚礼上的誓言,想要另娶一个女人,态度坚决凶狠,完全忘记了这么多年结发的情谊,甚至连孩子跪着哀求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心。”说着用袖子遮住脸哭泣,好一会儿才又说:“虽然已经施行了人化之术,但学会的东西不会忘记。我把自己的魂魄分出一片,依附在他的魂魄之中,人族的魂魄力量不如巫族,因此可以让他听从我的命令。”

我说:“我看他的样子,好象连自己的意识都没有了。”

巫苋回答说:“时间长了,魂魄相溶,他的意识渐渐湮灭,而他受到的伤害,也会通过魂魄传到我身体上。这个术法在我族中是禁术,就是因为使用后,双方都会受到伤害的缘故啊。”

我说:“有没有办法能够恢复呢?”

巫苋听了,抬头直视我的眼睛,说:“即使现在这个样子,我也没有后悔过。与其让他离开,不如就这样相伴到死。”又说:“如果您不满我的做法,可以告诉听风阁,无论受到怎样的处置我都没有怨言。”

她的语气和表情都非常坚决,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控制魂魄这种事在巫族是重罪,然而璩鱼有错在先,如果向巫族报告,璩鱼不一定能恢复,这个家却将不复存在。想来想去,也只有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

唉,在我族中人看来,情投意合时就在一起,心意改变了就分开,顺其自然才是天地间正确的道理,因此无法理解巫族人到死都不能分开的心情。或许这也是巫族与妖族间极少通婚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