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王二年的某个春天晚上，旃笛突然来访，说：“快摆出酒菜，我有一个很好的故事要告诉你，是鬼仙人的。”我们将几案搬到屋外，月色明朗，花树茂盛，旃笛饮了两杯酒，开始讲述故事。
某次混沌潮涌时，阴混沌上升，侵蚀穿透了地面，留下缺口。神为了隔绝重混沌，在缺口上种下一棵自仙界带来的桃核，让它瞬间发芽长大，成为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桃树。它的根深入到幽冥黄泉，甚至向下进入混沌深渊，牢牢堵住了整个缺口。地面上所有桃树，都是由这棵桃树繁衍而来。大桃树所在的地方，从此被叫做桃都山。
起初活着的生命还可以靠近桃都山，随着大桃树渐渐吸收了混沌的力量，活物靠近它，轻则大病，重则死去，最终神对桃都山下了禁制，使得普通的生命完全无法看到并接近它。
死者的魂魄在世间飘荡，会被磨损直至消失，但如果是在幽冥黄泉，魂魄便可以保存。魂魄离体后，就会随着周天之气趋向唯一能直接通向幽冥黄泉的大桃树，从此吸附其上，无法离开。
曾有一个人族，天生具有强大的力量，身居高位，声势壮大到凡界几乎没有谁能与他抗衡。然而后来他遭到臣子的背叛死去，魂魄飘荡，也去到了桃都山，得到阴气的滋养，回复神智，想起被背叛和杀死的经历，愤怒得大声咆哮，力量使整个桃都山都震动起来。他不停挣扎冲击，想要离开桃都山，回去报复背叛他的人。
这样冲击了几天，禁制松动，阴气外泄，连附近的天象都产生了异变，天空被乌云完全遮住，不见阳光。如果大桃树倒下，禁制破坏，阴气散发，方圆千里的生灵都会死去。炼气士们都感觉到了异动，纷纷赶往桃都山，想要阻止事态的发生。然而那里并不是活人可以踏足的地方，炼气士们只能在桃都山外围设下多重禁制，延缓阴气外泄，又焚烧香草，祭祀神明，希望神能接到请求来处理这件事。
鬼仙人也来到这里，绕着禁制沉吟察看。有认识他的炼气士警告他说：“虽然你是我们当中唯一可以进入桃都山的，但你才开始修行不久，不可能对抗那个怨魂，进去了也只是白白送死。还是留在这里，等待神来处理吧。”
鬼仙人仿佛没有听到，从容地进入了桃都山。旃笛的朋友邻舟当时已经拜他为老师，因此也一起进入。
怨灵正在努力推倒大桃树，每次撞击，都有许多附着在大桃树枝干上的魂魄被震得灰飞烟灭。鬼仙人呼喊说：“精疲力竭的时候攻击它，甚至不能让它的叶子掉落，不如休息一下等精力恢复。”
怨灵听了说：“你说的有道理。”于是暂时离开桃树，坐在地上喘息。
鬼仙人说：“你已经没有肉体，为什么还要喘气呢？如果你可以摆脱以前身体的限制，一定能发挥出更大的力量。我成为魂魄已经很久，或许可以帮助你。”
怨灵斜着眼睛看他，露出怀疑的样子说：“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鬼仙人说：“我的能力并不能对你造成威胁，又何必担心呢？请让我讲几个故事，或许你会明白。”
鬼仙人首先讲的是自己的故事，讲完后，怨灵嘲笑说：“世间哪里可能有这样的人！被人出卖了还要帮助他们，这实在是我听说过的人中最蠢的啊。”
鬼仙人说：“你说的这个蠢人就是我。”
怨灵非常惊讶，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鬼仙人说：“请让我为你讲第二个故事。”
有一对夫妇，家里很富有，但他们两人个性都很软弱，时间久了，家里的奴隶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因为家乡遭到洪灾，许多亲戚前来投靠，主人都全部收留供养，灾难结束了也不离开。奴隶们不满工作变得繁重，几次与亲戚们起纷争，主人夫妇却只会站在一旁对视发愁，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投靠来的人中有一对夫妇看到家里的情景，对主人说：“您家里的奴隶太过猖狂，这种情况不能持续下去，否则他们会把整个家都偷盗一空的。”主人说：“也曾经想要改变，但是害怕惹怒他们，因此一直退让。”避难的夫妻说：“请把管理家里的权力暂时交给我们，让我们为您整治。”
他们接手管理后，先将奴仆中几个带头的抓起来交给官府，又买了一批新的奴隶，当着所有奴隶的面将几个犯错最多的奴隶鞭笞至死。于是整个家里气象大变，奴仆们再见到主人夫妇，都恭敬地垂着手立在旁边，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主人问客人：“多谢你们为我们解决忧患。但是为什么你们能这样果断地下手，没有担心害怕呢？”
客人夫妇回答说：“您是主人，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仰赖您的鼻息生活，您掌握着那些贱人的生死，却不知道运用自己的权威，他们本该惧怕您，时间久了，却忘了这一点。想治理好家其实并不困难，只要记住不时让奴隶感到害怕，他们就不敢逾越。施舍小惠而不要施以大恩，他们就感激涕零。没有用的奴隶立刻丢弃，这样奴隶们才会努力不偷懒。只要他们明白自己的位置与身份，敬畏主人，家里自然就平静了。”
主人恍然大悟说：“这实在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呀！我自己可以做到。”于是命令奴仆将那对夫妇和所有收留的亲戚都赶了出去。
怨灵听了这个故事，瞪着眼睛说：“怎么会这样呢！”
鬼仙人说：“请再听一个故事。”
有一位神明，诞生于虚空之中，因为仙界拥挤，因而搬到凡界居住。他心里一直不平，认为身为神应该居住在仙界，然而他力量不强，不可能去和那些强大的神及他们的侍神种族拼抢，只好日日在凡界哀叹怨恨。
一位强大的神明路过，听到他的哀叹，笑着说：“既然不能回到仙界，那么变成普通的人，这里不就适合你的身份了吗？”运用神力封住这个神的记忆，将他变成一个人族男子。
这个男子是个小贵族，虽然衣食无忧，却总觉得自己不能在朝堂上出人头地，实在是上天不公。整日长吁短叹，最后郁郁而终。
大神再次将他投入人世，成为一方诸候。诸候整日忙于国政，劳心费力，也只勉强保住本国不被大国把持，他十分怨恨，在无人时常常叹息说：“怎么不让我生为天子呢！”
待他这一世死去，大神果然将他投为天子。天下顺平，诸候们也没有异心，天子却恼恨说：“虽然是最天下最尊贵的人，却连走出宫门的权利都没有，还不如天上飞翔的鸟儿呢！”
于是大神将他投生为羽人。羽人又抱怨：“飞翔的时候虽然还不错，走路的时候翅膀却实在太沉重！”
大神终于也不耐烦了，将他投生为一个女子，家境贫寒，丈夫被征入军，不知道生死。女子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每日忙于生计，连发牢骚的时间都没有。时疫流行，三个孩子先后染了病，情况非常危急。女子不眠不休地照顾，却还是有两个孩子夭折。第三个孩子也情况危急，女子放声大哭，不断祈求说：“只要孩子能够活下来，我再也没有什么可要求的了！”
大神解除了幻象，笑着问那位神说：“你还有什么抱怨的吗？”
讲完三个故事，怨灵呆呆地低着头想了很久，又抬头怒吼说：“不管怎么样，被杀死的仇不能不报！”猛地撞向大桃树，无数树叶簌簌而落，地底深处都传来轰鸣。
鬼仙人坐在原地默默不语，连神情都没有变化。怨灵又没有了动作，靠在树上沉思很久，突然朝鬼仙人跪下说：“愿意跟随您学习天地间的道理。”
那个怨灵就是鬼仙人的第二个弟子。邻舟说，怨灵自恃身份，从来不与其他弟子往来，他身上充满暴戾的气息，其他弟子也不敢靠近，虽然同在鬼仙人那里修行了这么多年，却完全没有往来。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他才能真正洗清心中的戾气。
故事讲完后，我与旃笛许久都说不出话，心里恍恍惚惚的似乎有所感悟，刻意追寻，却又不知道到底明白了什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