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王三年七月的某一天，右侯·领王畿内史姬枬派人来邀请我，说：“我家里发生了奇怪的事，有一张许久不用的琴突然自己鸣响，夜夜都是这样，已经持续了很多天。许多奴隶都非常害怕，即使受到惩罚也不愿意靠近它，因此邀请了太卜宫的一些大人前去解决。我想请你也一起前去，万一发生不好的事，希望能借助你的力量。”我一向喜欢收集奇怪的故事，因此答应了。
姬枬家挨着洛水修筑，晚上就在洛水边摆下宴席。从高台上可以看到宽阔平静的河水，凉爽的风吹动树梢，即使我不为炎热的气候困扰，也觉得心情舒畅。
月亮上升，整条洛水都泛着银色的光芒，不需要点起火，高台上也足够明亮。参加宴会的人饮酒作乐，都忘记了来到此处的目的。这时突然响起了琴声。姬枬对宾客说：“开始了。”饮宴的人们陆陆续续停止声音，仔细聆听。那把琴就放在离饮宴的高台不远的空地中间，连琴弦都没有上，琴却自己奏着乐曲，听起来象是擅长奏琴的人正在弹奏新曲，技巧精湛，却不时停下来，稍加改动再往后弹。弹了一会儿，似乎是无法进行，琴声不断地重复着一小段曲子，一遍又一遍，很快大家就感到了厌烦。
一个年轻男子站起来向姬枬说：“愿为大人卜上一卦。”我认识他是太卜宫的典礼中尉，名字叫做姜见由，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年轻卜者，经常受到邀请为贵族们占卜。他取出龟壳，在火上烧灼，再用尖棒钻孔后细细察看，这样反复三次，才向姬枬说：“有死去的魂魄因为愿望不能达成，因此出来作祟。现在虽然没有损害，放任它下去却会得到不好的结果。可以解决这件事的人就在此处，只知道和木有关系。”
姬枬说：“今天参加宴会的宾客就将近一百人，如果还要加上奴仆的数量，怎么能知道谁才是那个人呢？”
一个宾客说：“琴无弦而能自鸣，是因为那个魂魄寄身其中的缘故。只要把琴毁掉，那个魂魄就只好离开，怪异的事情也就杜绝了。”
大家听了，都议论纷纷，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有人说：“这琴是姬枬大人所有，只有姬枬大人可以决定要不要毁掉它，姬枬大人名字中有木，这不是正好和卦象相合吗？”于是连怀疑的意见也消失了。姬枬叹息说：“这把琴名字叫做‘雷瀑’，是上古时留下来的珍品，即使在大风雨里声音也可以清晰地传出很远，实在不忍心毁掉它。但是和家宅的安宁相比，又不算什么了。”召唤仆从上前，准备将琴烧毁。
这时突然又有人站起来，向姬枬行礼说：“我一向喜爱琴，看到这样的宝物要被焚毁，实在无法忍受。因此冒昧地向大人请求，允许我做进一步的卜算，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方法来解决这件事情。”那名男子看起来年纪最多二十出头，容貌非常美丽出众。我悄悄问坐在身边的应门备前守景虞：“我以前没有见过这个人，离开镐京也不过半年，他是什么身份，竟然就可以坐在那个位置呢？”景虞也小声回答说：“他是楚国的贵族，名字叫芈泱，今年到太学来参加六艺的考试，突然就被太卜看中，召入太卜宫任仆射中士，五个月就升任中尉官。”我说：“看来他天分很高。”景虞轻蔑地说：“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本事，不过是靠着长得漂亮受到太卜宠爱罢了！”我说：“看起来倒不象那种人。”景虞说：“他不住楚国的驿馆，却住在太卜家中，朝廷上下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没有人与他交往。这次也是因为太卜有事不能来，派他来代替，不然姬枬怎么会邀请他呢！竟然还想卖弄本事，难道就不怕丢脸吗！”
这时泱已经取出爻草，开始卜卦。先卜了一卦，一言不发，然后又起一卦，宴席中许多宾客都开始嗤笑，泱象完全没有听到一样，不断起卦，嘲笑的声音越来越大。景虞笑着说：“连最基本的卜卦解卦都做不到，也敢当众卜算，这真是我所见过最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啊！”我说：“你没有发现，太卜宫的人渐渐停止了嘲笑吗？好象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都吓呆了。”景虞惊奇地说：“怎么会这样？”
泱向姬枬行礼说：“已经卜算完了。这把琴原来的主人想要作一首乐曲献给君王谋求乐官的职位，却在打谱的时候突然死去，魂魄隐藏在琴中沉眠。前一阵有人在雷雨的天气弹奏这把琴，天气与琴感应，惊动了沉睡的魂魄。他挂念着没有谱好的曲，因而才会发生琴无弦自鸣的事。然而魂魄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已经有所损伤，不可能完成这件事。这种状况持续下去，魂魄会因为愿望无法达成而产生怨气，即使不主动伤害人，也可能会使人生病衰弱。强行驱逐可以成功，但会造成损害，不如达成他的愿望，让他自己离开。参加宴会的宾客中有人可以和平地解决这个问题，他的五行中，木的力量显示最强。解决的过程可能会稍有一点波折，但会有另一个人帮助他平息。”
景虞立刻站起身大声说：“今天来到宴会的，只有阵央大人是乐官，他的五行中的确以木行最强，应该就是卦象所指的人。”
我也觉得那个人象是指我，就起身说：“愿意尽我的力量。”
姬枬命仆从给我送来琴、帛、笔、墨，我仔细听那张琴奏出的乐曲，先记录下来，再根据完成的部分开始打谱。泱走过来说：“只要完成就可以了，这个魂魄不象活着的人，已经不太能准确地分辩好坏。”我尽可能快地将谱完成，等“雷瀑”再次重复演奏时，我跟随它一同演奏，到它无法弹下去时，我继续将整首曲子弹奏完成。
这次“雷瀑”没有再发出响声，过了一阵，琴后面隐隐约约凝结出一个灰色的影子，低声问：“是哪一位高明的琴师，帮我续完这首乐曲？”
我朝前走了几步，回答说：“是我。”
那个影子沉默了片刻，突然勃然大怒，吼道：“不！！！居然是个不通礼乐的妖族！！！”他身旁的东西，除了那把“雷瀑”，其他花木全部都开始颤动，连洛水都开始涌动着波浪。魄魂仍在尖叫着：“我不可能会输给一个妖族人！！！”旋风发出尖利的啸声，将草木的枝叶卷入其中，所有宾客都大惊失色。
我努力控制旋风的力量，暂时牵制住了它没有移动过来，姬枬命令仆从立刻通知驻扎在离城最近的坞堡驻军，这时泱突然大踏步上前，对那个魂魄愤怒地说：“这个妖族人是周公的乐官，乐理琴艺胜过你这个老鬼不是理所应当的吗！那些具有才能，却因为地位卑下、或外表不佳、或不擅言辞而得不到重用的人，固然值得为之悲叹，然而具有才能又得到重用的人，却因为出身过高、或相貌出众、或具有其他能力，别人就认为他们受重用并不是因为具备才能，这不是同样可悲吗！你因为有宝物的庇护才能存在这么久，还敢乱来的话，我立刻打散你的魂魄！”
泱说完后，全场寂静，过了好一阵，坐在琴后面的灰色影子默默地消失不见了。泱说：“他自己知道错误，因此离开了。以后可以放心地使用这把琴。”说完就向姬枬告辞离开。
我问姜见由：“泱之前是以连山、归藏卜卦吗？”姜见由说：“是啊。从来没有人在他这个年纪就能掌握连山、归藏之法，实在是前所未见的天才啊。”我笑着说：“现在不觉得他是太卜的宠臣了吗？”姜见由露出惶恐惭愧的样子说：“不要再提了，我已经知道错误了。”
唉，泱对那个鬼魂所说的话，虽然是在为我辩护，又何尝不是在感怀自身呢！对能力过于出众的人来说，优秀的外表或家世，可能反而是阻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