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

月又圆了。

第四十七个圆月。

最开始我们还数着月亮圆缺的次数,从我们掉下仙界时算起。现在我们只从涨水开始算起。从上一次涨水到下一次涨水,中间隔着四十七个圆月,准准的,一点不差。

我站在我住的石台上,俯视下面遥远的地面。

其实看不到地面,这里的地面覆盖着金红色的粗砂砾,有些透明,有些不透明,有些半透明。透明的会微微反光,非常好看。一整片绵延无尽的金红色砂海,就更好看,在夕阳下美得让人心颤。

冰霄花的种子应该就埋在这些干燥的砂砾下面,埋得很深。

我们曾经挖过砂砾,这很难,因为砂砾会哗哗地往下面流,一会儿就把你刚挖出来的坑填平了。我们用尽一切办法也只挖了七八尺,除了砂砾什么都没看到。所以,我只能说,冰霄花的种子“应该”埋在这下面。当然,也有可能不是种子,而是根茎什么的。

月亮升到中天了。

砂海里开始出现丝丝缕缕的银白,那是清亮的水映着月亮的反光。水从砂砾下面汩汩冒出来,迅速而无声,很快金红色的砂砾上就翻滚着银白的波光。

所有人都从石屋里出来了,靠着栏杆往下看。这是四十七个满月才有一次的大变化,每个人都不会错过。但这个大变化已经看过了上百次,因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乏味的平静。我想,我应该也一样。

银波继续安静,从容,坚定地继续往上升,一直到将整座高台都淹没,只留下高台上的石屋,和连通各个石屋的藤桥。金红色的砂海现在变成了汪洋,从银白的波光中仍透着淡淡的金红。

开始响起了轻微的声音,啵啵声,噗噗声,咕咕声。那是冰霄花在生长。它们在四十七个满月后终于又得到了水份,开始抽长,拔高,结苞,顶着水往上冲。

哗啦一声,第一朵冰霄花冲出了水面,很快地,其他的也接二连三冒了出来。我们现在象是在一片花林中:广阔的水面象地面,每一朵花都象树木般高大,我们的石屋还没有花大。

冰霄花没有叶子,就一根极粗极长的茎,顶着一朵巨大的花,通体雪白如冰,只有花蕊顶是金红色的微光,不时掉落数颗光点,落进水里,就变成了金红色的砂砾——砂海就是这么来的。

冰霄花在冲出水面,沐浴到第一缕月光时就开始开花,每一片花瓣都巨大如船,象用极薄的冰片磨出来的,圆润,洁白,半透明,它们一边轻盈地展开,一边极力迎向月光。冰霄花完全盛开后,就不会再长高了,我每次看它开花,都不禁会想,到底是花赶着在茎停止生长前开盛放,还是茎赶着在花开完之前长高?

在水退下去之前,冰霄花会一直开放。当它的花瓣变得不再透明并散发出香气时,我们就可以划着船,将它采摘下来。冰霄花用处很多,花瓣酿酒做菜调香都是上品,茎是中空的,我们把它从中剖开,做成船,或是连接石屋的路径。

在坠下仙界之前,天河在这一片漫延成海,其名为“莹烁”。海面波光闪烁,冰霄花浮于其上,我们未曾见过它是如何长高的,也从不知海底全是砂砾,只管乘着龙前来,采了成熟的冰霄花就走。毕竟事情那么多,龙鲤,似凤,肉芝,晴草……都得照料、收成,再跟冰霄花一道,送往各位神明的厨下,供他们宴饮。那时觉得成日忙碌,不时抱怨,却不知无事可做,才更磨人。

我总是梦到在仙界,太阳正在落下,云团被染成浓紫鎏金的艳色,我乘着龙,在云中穿行升腾,满心畅快。

我,我们,大概都不可能再乘龙了。

神明相争,崩裂了仙界,我们这一个小小碎片坠入凡界,至今已不知有多少时日。四周被砸到的高山迸裂,变成犬牙交错的厉岩,就象一个碗,将我们这个小碎片围了起来,我们出不去,凡界的植物也进不了这个仙界碎片,与我们相伴的,只有冰霄花。

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这个小世界,或许永远也不能。

我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绝望,或许我们其实早已绝望,只是不知有什么方法能结束这永恒的一生。

我是岚照,祺骥一族的司祭,住在天崩一角。

我期待任何改变,不论是好是坏,不论是由谁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