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之柱石

大周之都镐京的亥时,和凡界大多数地方一样,漆黑沉静,只有少数地方,例如城楼上,有些光亮。

镐京云那并不起眼、甚至还略有点破旧的两层小楼跟其他地方一样漆黑沉静,里面却是灯火通明,坐满了客人——镐京云不时就会搞这么一次售卖会,虽说规模比之修真会颇有不如,但货品的稀奇古怪程度却要远胜修真会。

镐京云的伙计正从矮窄货架上取东西。装五十斤酒的大肚酒坛,长约两丈的一卷不知什么野兽的毛皮,一大块奇形怪状的赤色岩石,一捆疯狂抖动的绳子或是什么活物……都被举重若轻地从那两排一望可知装不下这些东西的货架中一件一件拿出来,摆到酒馆中央、一十六张酒桌拼成的大桌上去——那捆绳子是被绑在桌腿上的,还在不知疲倦地蹦哒。这些有些是镐京云的货物,更多的却是客人们寄售。至于售价——大周货币,矿石美玉,山珍海货,甚至连主人自己都说不上来是什么的东西,只要双方中意就能成交。

所有人都围着桌子品评交谈,一片嘈杂声中,没人注意到老板娘一直在观察其中两个年轻人。半晌后,她起身走入货架后,那里有一个小门,但没有门板,只垂着又长又密的珠链门帘,直落至地。她伸手,用力将珠链掀起,进入门后。

珠链完全放下的瞬间,美艳的老板娘形象如彩烟一般层层散落,露出来人真容——没有任何法术或法宝,能在这门后保持住假象。

三楼已经有两人等候,见到来人,同时站起,恭敬地唤“司君”。

赤华严轻轻点头,先朝其中一人说道:“那两个人没有问题。应该只是巧合。”

对方闻言登时松了口气:“那就好,那我先告辞了。”施了一礼,急匆匆下楼去了。

赤华严朝剩下那年轻人族说:“许务由。”

许务由惊得一哆嗦——他入司衡四年,一直只做些边缘事务,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司君赤华严,不仅紧张,还惊讶赤华严居然能叫出他的名字。

他上前一步,站得笔直,递出竹简,说道:“司君,郁、郁纱罗违反禁令,去了西渊。还有六名成员也跟她一起离开。”

赤华严微微一怔,接过竹简,扫视过上面的几个名字,随即缓缓皱眉。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既是如此,传我之令,郁纱罗等七人即日起从司衡中除名。”

许务由正暗暗打量赤华严容貌,与传言中作比较,闻言大吃一惊:“司君!这处罚也太重了吧!”他预想的是郁纱罗会被夺回“使”的名号,想必郁纱罗自己也知道,却偏能舍却这份荣光,去做那正义之事,他与年轻同僚们谈起,都很是敬佩,也愈发觉得赤华严的命令不近人情。可真站在赤华严面前,对着这么样的一个人,着实很难生出怨怼之心。

赤华严修长双眉并未展开,淡淡道:“连绝对禁令都要违背,这样的人怎能留下?”

“她、她们也是激于义愤!”许务由不敢看赤华严,微侧了头,涨红着脸大声抗辩:“西渊之事,若不解决,不知有多少无辜人等送命!”

“西渊在什么地方?”

许务由一怔,好容易鼓起来的血气之勇被这意料外的问话瞬间击溃,小声答道:“靠近昆仑。”

“西渊之事既出,其迹已显,其恶已彰,东昆仑有巫族,西昆仑有泮宫,附近是大周辖地,犯不着我们千里迢迢去处理。”

“可、可要是他们不处理呢?”许务由再次鼓起勇气:“司、司衡侠义之名,天下皆知,我等都因此仰慕而来,若是,若是只因‘犯不着’便将此恶避而不谈,岂不是冷了天下向往司衡的心?”

“我们不需要谁向往。”赤华严轻声说:“司衡不会满天下去救人,也不会见事就插一脚。我们只做我们该做的事——有目标,有计划,会下达命令,会衡量得失,会约束成员。加入司衡时许下的誓词里,‘服从一应调遣’,你们不都同意了吗?一遇到不想服从的命令就违令,那为什么要加入司衡呢?想行侠仗义,自己去做就行了,何必来靡耗我们的时间精力。要培养一个‘使’,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他脸色平静,语气轻飘飘地,话却说得很重,许务由无端地从中听出极度的失望来。他不敢再吭声,不仅是因为对这种传说人物的崇敬,更是因为让这样的容颜露出不快的神情,是会让人心生愧疚的。

许务由走后,赤华严坐了片刻,挺直脊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而后伸手在面前一抹,刹那间屋内全换了模样,或者说,他已身处在另一个房间内。

室内几无陈设,只正中一张大桌,三壁木架,都堆满杂物,两个人在桌旁,不知在忙些什么。

“先别忙了。”赤华严说:“人手要重新调派。郁纱罗跑去西渊了。”

“……不是下了绝对禁令?”桌畔一个灰白毛色的罴贲愕然问。

“她想去,就去了。”赤华严疲惫地摆摆手。这里几人与他共事多年,他尽可以暴露他的虚弱:“我已下令将她从司衡中除名。”

“有屁用。”一个冰凉的声音说:“这下大家都知道绝对禁令算个屁了。”虽有声音,却看不到人影。

另一个灰衣人说:“我早就说过司衡的规矩得再严点儿,招人也该再严点儿。”

“要不把她杀了以儆效尤吧。”罴贲说。听不出来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如果她还能从西渊回来。”

“屁!”冰凉的声音说:“栽培她的工夫就白费了?那么多药材!还有顶级高手的指导和保护!整整六年!喊她赔钱!赔得她再三辈子都还不出来!”

赤华严没有理会他们的讨论,他走到墙边,画了一串符文,整面墙亮了起来,随即翻成平面向上,山川河流城市浮现其上,在淮中一带,均匀浮动着好些发亮的红色细珠。赤华严在其中一个深红光芒的珠子上点了一下,将光芒熄灭,珠子上方浮着的纤细字体“郁纱罗”也随之消失:“郁纱罗这个位置得另找人。”他又熄灭了附近六个浅红光芒的珠子:“还有六人跟她一起走了,也得补上。”

“哪来的人。”灰衣人说:“不然也不能把她这个‘使’也算上。”他口气很是愤懑:“亏我这么看好她,以为她能登堂入室!”

“要不大家各自再把防守范围拉大点。”罴贲说。

“不行。”赤华严叹了一口气:“我们不能赌。你们忘了上个月贞卜时,竹历全都裂成丝了吗?一个不好这就是灭世之祸。”

灰衣人也叹了口气:“什么事儿都凑一堆!我们守着这一带都一百四十多年了,就是发现不了祸源,光看着占卜的危险等级越提越高——要能知道会是啥灾祸就好了!”

“能再晚三个月也行啊,我们至少还能调一个‘柱’,三个‘梁’回来。”罴贲跟着叹了口气。

“要不,镐京云歇业,把梦见、叱咤和激昂调过去,这就三个人了。”灰衣人说:“梦见,你觉得呢?”

角落里一团灰蒙蒙不起眼的雾气拉长变成了老板娘,幽幽地说:“我听司君的。”

“镐京云不能歇业。”罴贲和冰凉的声音同时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我来吧。”赤华严说,他仍皱着眉。

“屁!”冰凉的声音说:“你面色无华,声低气短,离伤好至少还差着多半年,出了事大家还得顾着你。别添乱!”

灰衣人转向罴贲:“陌熊,你的同族,那个叫子熊的,最近有空吗?”

罴贲一点就透:“要雇吗?也是个办法。连那六个空位也可以一起在我们族里雇了,口风紧,重承诺,不会问长问短,”他摸着下巴上的短毛:“子熊闲着呢,毕竟他的要价可不是一般的贵。”

“找华夫人要钱。”灰衣人说:“这要灭世的大事,她能不给?”

“可是不能告诉她啊。”陌熊说:“她既不是‘梁’,也不是‘柱’。”

“告诉也没用,司衡帐上没钱。”冰凉的声音说:“我上前天才问过华夫人。她说咱们去年的帐都还没还完。”

赤华严叹了口气:“我可以去找其他几个族要,多少总会给点,问题是时间来不及了。陌熊,你们同族能赊账不?”他肌肤晶莹,双眸剔透,雪色长发透着微蓝,犹如月下冰川,好一副不沾点尘的世外仙姿,说的却是讨钱赊账,着实令人闻之心酸。室内几人早已习惯——要维持司衡的开销,可不是一件易事,厚着脸皮找巫族妖族人族泮宫……等强行募捐这种事,赤华严早就熟极而流。

“我去问问。”陌熊说:“不容易,我们一族都特别实在,见钱眼开。赊账的话,可能总价得提两成才行。”

屋内的其他人都牙疼般地倒抽了口冷气。赤华严立刻说:“那还是先付吧……找华夫人要,让她把华家的钱匀点过来用。”他沉思着说:“她一直想出外勤,就跟她说,这次给了钱,下次一定分派个好任务给她,又重要、又艰难那种。”堂堂司衡的首领人物,貌美如花实力倾城,说起哄骗女孩子偷家里钱这种事来,全无愧色。

“你穷疯了?!她可是司衡的钱袋子!谁把自家钱袋子往外扔的?还又重要、又艰难呢!”

“她实力够的,”赤华严说:“只是以前我们不敢冒这个险罢了。”

几人又商量了半晌,最终还是只能采用这个方案。

看着赤华严重新把灭掉那颗珠子按亮,灰衣人叹了口气:“我们这么多年,这么艰难,做了这么多事,没人知道,没人领情,图个啥呀?下点命令那些新人们还不遵守,多半还觉得我们错他们对,有时想想,真是灰心。”

一阵沉默。

赤华严说:“心灯不灭,照吾孤途——当年觯律顶着全天下的追杀责骂,尚且能坚持本心,我们现在,可比他好多了。司衡历代所为,不求名利,不图感恩,不为人知,亦不需在意旁人看法。吾等遵从的,不过是本心而已——”

灰衣人轻声接道:“吾心所行,即为正道。”

陌熊道:“行于暗夜,心怀光明。”

冰凉的声音道:“心灯不灭,吾道不孤。”

赤华严缓缓道:“吾等司衡,为世之柱,为世之石,为世之梁,自然要担当他人无法担当之事。”他闭一闭眼,缓缓道:“来,且让我们看看,那灭世之祸要如何来!”

这一派热血感人的气氛也就只持续了短短片刻,赤华严严肃地说:“——现在咱们还是来讨论下,怎么样广开财路吧。”